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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23章 螢朱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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陛下暈倒本是一時急悲攻心所致。太醫手忙腳亂剛剛趕到時,人已經被東宮喚醒了。陛下本就是個溫和略顯柔弱的人,此時他心生悲戚愈發似是要乘風而去一般。

東宮見陛下幽幽轉醒,眼中盡是哀絕,正想開口寬慰幾句。不想原本還很虛弱無力的人突然推開他就往外跑去。

“皇兄陛下!”

東宮驚愕地大叫了一聲,也跟著上去把人給抱住了。幸而此時群臣皆已被東宮請到了別處,否則當今這等瘋癲的樣子被人看見,怕是以為被誰詛咒了。

原本溫和的人物因執念過深生出了極大的力氣,就算是一直勤於武藝的東宮也抓不住他,險些讓人給跑了。

“陛下,請您冷靜一點!這消息從九州傳來已需要一段時間,說不準現在人已經好了!”東宮嘴裏飛快地勸說著,想要朱雀冷靜下來。怕是一輩子說話都沒有現在這樣快過。

“放開我!讓我去,讓我去找他!”朱雀掙紮著,眼睛絕望地望著門口的方向,仿佛那是他唯一的希望了。

那人到底如何了,朱雀已經沒有辦法去思考。此時唯一的想法就是要去見他。近三年的時光裏,朱雀沒有一刻像現在這樣後悔過。可他說不出也不知該如何悲傷,就如一個人在黑暗中踽踽獨行,忽而出現螢火引他光明。就在他無比喜悅地與之往著前方的黑暗並肩時,螢火突然消失了。

來路無可退,去時不能追。

海一般的傷情淹沒他,驅逐著他,讓他望那故人遠行的方向狂奔。身上的陳腐的枷鎖被牽動,刺進血肉的腐銹再一次刺入傷口。沈屙結痂之下,鮮嫩的新肉露出,鮮血從喉頭中嘔出。但那又如何呢,即便是舍了這一雙羽翼又如何?

這一生都不曾勇敢過的人,用著沈默的悲傷抵禦著所有攻訐的人。那份感情清澈而堅韌,默默無聲裏爆發出巨大的力量帶著朱雀往前飛去。

陛下掙動的力道實在太大,東宮根本牽扯不住,對著身後那群嚇得已經呆住的宮人們大吼:“你們還楞著幹什麽,還不來幫忙!”

就這麽分神的一剎那,朱雀一個巧勁脫開了身上的外衫,逃離了後方的禁錮。他散著長發,穿著雪白的衣袍朝前方奔去。衣袖與長發翻飛起的那一刻,他當真如一只鳥兒一般,借著從遠空吹來的風飛了起來。

東宮摔倒在地上,眼睜睜地看著朱雀迎著光處飛奔而去,心中大叫不好。他近乎是用最快的速度爬起來,想要抓住那個殉情一般的身影——

忽而,朱雀停住了。一如見到了可以棲息的枝椏,收起了羽翼的鳥。

他的長發在空中揚起一個弧度,又緩緩落下,不再是無根的飄絮。後方的人都驚愕地捂住了自己的嘴,只覺得今天發生的事情實在太過奇異。

而最驚訝的要屬朱雀陛下才是。

那個方才還在噩耗中生死不明的人,此時就這樣出現了自己的眼前。他表情沈著安然,一路分花拂柳而來。見到周圍熟悉的布置,還會露出懷念的表情。那般英挺的身姿,俊美的相貌。時光只將他打磨得愈發優秀,而不見老去。

紅葉之姿再臨禦京,讓整個世界都變得鮮艷起來。

朱雀已然分不清此時是現實還是虛幻。那個化作了流螢從他身邊飛走的人,如今又以如此熟稔的姿態朝著自己走過來。莫非是已經到了幻境的盡頭,彼岸的執念已經開始化出實體了麽。

那個男人走過他們熟悉的場景,往朱雀的方向走來。看到陛下這一副乘雲之態也是驚了一跳。然而他看到朱雀臉上呆楞楞的表情又笑了,走過來伸出手試了試朱雀臉頰上的溫度。那個會溫柔叫著自己名字的男人,帶著他熟悉的笑意,問道:“怎麽了,為何鬧成這個樣子……”

手背碰到自己臉頰上的觸感是真實而溫熱的。朱雀恍惚地看了面前的男人一眼,眼前再一黑,崩裂爆炸的情緒終於安靜了下來。

·

陛下再次醒來的時候,天已經全黑,屋內燭火通明。閉眼前還是白日明媚,再睜眼已經黑夜沈沈,朱雀實在是有些反應不過來。只不過稍稍動一動腦袋,便暈眩得厲害。

然這一動便是什麽都想起來了。他記得自己聽到了螢遇險的消息,然後緩過氣來就發瘋一樣得要去找人,泉攔不住他。然後,他好像看到了……螢?

“你醒了?”

上方傳來一個低沈溫柔的男聲,朱雀有些呆滯地看過去。

螢在燭光下的臉顯得更加好看,連眼睛裏都仿佛墜滿了星星。

“哎呀,可真是胡鬧呢,”他拿著一塊擰幹的巾帕擦拭著朱雀的臉,語氣平常甚至帶著調侃,“我剛回來就見到朱雀這幅樣子……剛問了一句話,你就暈過去了,可真是把我嚇了一跳。”

陛下覺得此時哪怕是吞咽這樣的簡單動作做起來都無比困難。他恍惚了半天,才找回自己的聲音,“你……叛亂……受傷……”

一驚一乍之下最易失神,朱雀現在緩不過來。說話詞不達意,語句混亂。螢輕手壓住朱雀顫動的身軀,細細安撫著,向他解釋事情來的來龍去脈。

“……那些叛軍並不成氣候,很快就解決了。至於受傷的並不是我,而是我手下的一個將領。”說到最後,螢的語氣也無力起來,“那時城中大局已定,不過還有些小麻煩而已。傳信之人有兩路,先一撥比我早些出發……只是想不到了禦京就變成了這樣。”

中間也不知發生了什麽誤會,消息並未前後送到,還造成這樣的局面。若不是螢宮心切日夜兼程,到了禦京也不曾回府而是進宮,也不知會鬧成什麽樣。朱雀在自己面前暈倒的場面,可讓螢的心臟險些出了問題。

陛下勉強將來龍去脈整理清楚,清知此乃誤會一場,懸著的心才放下來。只這一放又猛地提起來,掙紮著起身要去拉螢宮的手臂。

螢自然曉得朱雀什麽意思,彎下腰輕輕拉開自己的衣領。露出脖頸與胸膛,示意給陛下看,“我並沒有受傷,你放心……”

朱雀依舊有些後怕,堅持要自己來檢查。拿手上上下下驗過了,確定沒事才真的舒了一口氣。螢被他摸得有點心猿意馬,臉上不免帶出些暧昧來。朱雀後知後覺反應過來剛才做了什麽,臉也有些發紅。但是那種重視的人完完整整回到自己身邊的踏實與安全感,可比那點羞澀重要的多。

雖有萬般情絲,但螢也不會趁現在做點什麽。見朱雀有起身的意思,便上去很憐惜地將人扶了起來。見他青絲散落,白衣如雪,不免就想到了白日的光景。替朱雀找了舒服的姿勢,把他的雙手握緊在手裏,螢才終於生出一些見到朱雀的安定之感。

“雖然那時候的你很好看,但是可真的把我嚇壞了……”螢深吸一口氣又緩緩吐出,“何時變得這般不穩重,我看泉都比你強一些。”

想到自己白日的舉動,朱雀也覺得有些沖動甚至是盲目。他不好意思地偏了偏身體,連螢那句調侃的話都忘了反駁。

“你也不必嘲笑我,”朱雀的神智清醒了,也就不那麽忐忑。原本被壓住的疑問與氣怒也湧了上來,“為何回京也不知會一聲?今日這般悄無聲息地出現,又是打得什麽主意!”

螢宮見他這皺著眉嗔怒的樣子也覺無比可愛,絲毫沒有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,依舊在笑個不停。朱雀頓時著惱,伸手就是一拳。奈何螢宮手腳比他快,只把朱雀的手細細攏住了。原本還想去抱,被朱雀瞪了一眼,又縮了回來。

“我早就遣了人來報我不日回京,只不過沒想到他們的腳程那麽慢。”螢宮朝朱雀眨眨眼睛,“至於為何沒有通報就進宮……我本是為私會佳人而來,又怎麽會光明正大地宣報呢?”

朱雀被他說得耳根都紅了,只覺這個人這幾年其他不曾變化,嘴裏的花言巧語倒是越發長進了。螢不說還罷,這樣一說,朱雀直接想不理會。奈何心中又想得厲害,此時更怕是一個夢——一個轉頭,人就不見了。

見陛下臉上原本鮮活的羞怒又變成了無垠的愁怨,螢宮殿下心中酸軟。只不過臉上倒不曾顯露出來。如今的他早已擺脫過去那等惶恐無望的心態,只願守著愛人那一雙無憂的眼睛過活。

他往朱雀的手裏塞了一個東西,輕聲哄他:“你看。”

朱雀低頭,見螢的雙手捧著自己的,兩人共同捧著那個青色的琉璃瓶。

“我沒有騙你喲……朱雀……”

陛下呆呆地望著他,一時不能理解這句話的意思。螢宮此時的神情當真是比任何時候都溫柔,他把二人的手掌合攏。堅定而充滿溫情地直視著朱雀的眼睛。

“我是真的來帶你走的喲。這三年我去過了很多地方,很多有意思的地方我都記下來了。我想帶你去,一路上游山玩水也好,你想在一處留居也可以。”

螢宮笑起來,似是看到了美好得不能言喻的畫面。甚至願意用自己全部的性命去換取這一幕場景的實現。

“然後我帶你去九州,去看那裏的海。那兒的海景很漂亮,還有白色的海鳥……那些鳥兒很神奇,會告訴你……會告訴你遠方人來的信……”

說到此處,螢已然掩不住眼中的熱淚,話語之間全然哽咽。再一擡頭,朱雀眼中也蓄滿了淚水。二人的目光接觸在一起,淚珠便同時落了下來。砸在兩個人交握在一起的手上。螢流著淚微笑著輕吻朱雀的手背,眼光緊緊鎖住朱雀,讓自己的全部心神都被他占據——

“所以這一次,朱雀要不要跟我走呢?”

回答螢的是朱雀用力的回抱,那種把一切都交給一個人的回饋。再沒有任何猶豫,不願有任何錯失地投入一個人的懷中,死死抱住此生的羈絆。螢收緊手臂,似是一個終於達到終點的旅人,終於尋回了多年遺失的至寶。

他跨越萬水千山,始終將蓮池旁邊的心願當做了指路的引燈。曾有無邊的草原在風中搖擺成海,那時在旅途中迷失的螢順著那波浪看到了來時的路。這個時候本該在他身邊的人,卻未有身影。那種空曠的寂寞,月圓再如何也成不了美景。

而那片青色的海似是一處歸途,就仿佛在告訴螢,在此處停下然後回頭去,把朱雀帶過來。這便是遠行的意義所在。

被折去翅膀的鳥兒在黑暗中哀泣,但是那點螢火又是何等溫柔。庭院深許,再如何敞亮都帶著濃厚的陰影。可偏偏是那點螢火飛舞,牽著無望的朱雀往終會亮起來的地方走去。而當信鳥的風兒回轉,霎時陰霾不再,周遭的困縛敗退,朱雀看到的依舊是蓮池邊螢在望蓮而笑,在自己耳邊說,有朝一日我會帶你走。

如今一切皆已成行,等待多年的諾言大概也可以實現了吧。

·

螢從陛下寢宮中退出時,外面竟然下起了小雨。淅淅瀝瀝,竟似唱做了離別。東宮正站在外面望著雨幕發呆。

說是發呆但他的神思很快就察覺到了螢宮的出現。看過來的眼神既是欣喜又是覆雜無比。螢宮站在原地,真誠地與泉打招呼:“泉,好久不見……”

東宮殿下收起了表情,擡步往這邊走來。他已經是位合格的儲君,身上的氣勢不容小覷。螢在心中暗暗稱讚,只道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,日後一定是一位更加優秀的君主。

泉面無表情地在兄長面前站定,平靜地盯了他一會兒,忽然擡起手就揮拳過來。螢沒有躲避,因為那拳頭在他的鼻端之前就已經停住了。

“嘛,什麽嘛,真沒有意思!”東宮撇著嘴啐了一句,嫌棄地把頭轉開了。

螢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,“很不錯,方才那一下我真得是想躲開的。”

泉看了他一眼,“那一下我是真的想揍你。”

“抱歉,”這一句裏帶著十足的虧欠。螢原本還想說點什麽,卻又不知說些什麽好。只能再拍了拍東宮的肩膀,說:“你長高了……”

“那當然了,我記得皇兄有寫信給你吧。我的事你也應該聽了不少……”東宮說到這裏又嫌棄起來,“哪像你,好幾個月沒個消息,好不容易有個消息,結果把人嚇了個半死。”

其實剛得知螢宮受傷的時候,東宮也是慌亂的。但是他始終記得要冷靜理智,否則朱雀一倒下,可不知有怎麽樣的大亂呢。

“吶,所以呢,你到底有沒有受傷?”

“無事,不過是傳錯了消息而已。”

聽到這句話,東宮原本半懸的心終於落了下來。

“我就說嘛,朱雀皇兄還在這裏,你怎麽舍得隨隨便便就出事。”泉嘟囔了一聲,那種篤定的語氣引來螢無奈的一嘆。

“所以呢,這次回來還要走麽?”東宮盯著兄長,眼中藏著小小的緊張與期盼。這些螢都看在眼裏,卻不能給予滿意的回應。

“抱歉,我……這次是要帶著朱雀一起離開的。”

這話說出來,螢心中也松伐了一些。他有些歉意地看著東宮,心中盤算著許多寬慰的話。不想,泉並沒有如他所料的那樣,反倒表現出了釋然的表情。

“我知道了……看見你回來我就知道你是什麽打算了。”東宮揮了揮手,看向朱雀的寢宮處,“這些年他也一直在等你。都已經這麽久了,也該等到了。”

螢原本是驚訝的,但是聽到東宮這一番話,心中又翻起酸澀來。被泉看到後,又是狠狠嫌棄了一番,“餵,你那是什麽表情。覺得我應該大哭大鬧一場麽?所以,你還是把我當小孩子麽。”

“當然沒有,”螢連忙解釋,“只是覺得……”

“覺得我長大了?”

螢點了點頭,心覺現在的孩子真是越來越難對付了。然而東宮的卻是放松的,並沒有因此而有什麽不滿。

“雖然總說歷經世事才得一二明理,可我覺得事不在多,只偶爾一兩件便也是足夠了。”這話本應該無比傷感落寞的,可東宮說來卻是一般平常,“不能強求便就接受吧。現在不知道可以裝傻的事情,以後也會有真相出現。難道一不順心,便永遠一味哭泣麽?而且有時候我也並不想阻撓什麽。畢竟跟在大人身邊什麽的,可真是太無聊了。”

聽得此話,螢便知道當年的事情東宮已經知曉了。他離開禦京時也抱著對這個孩子歉意,鉆入了困境之中不知如何面對。即便是如今,他也懊悔當年的舉動。然而東宮的表現如此平靜,見兄長露出歉意的神色,還阻止他脫口而出的抱歉。

“現在的我並不覺得被虧欠了。今日所得離不了兩位兄長的教導,但是日後的路還是要我自己走的。朱雀皇兄已經陪我很久了,也等得太久了,不能讓他等了。”

螢宮心中感激,很想像小時候一樣摸一摸這個孩子的頭。結果被東宮發現,瞬間拉開了距離,“啊,都說不要把我當小孩啊。我可沒有興趣像陛下一樣披著頭發在宮中亂跑啊。”

螢的額角抽了一下,伸手一把抓過泉,在他腦門上狠狠揉了一把。東宮修行武藝多年,奈何依舊不是兄長對手,掙紮了半天最終形象全毀。他坐在地上氣惱地哼哼,“我要去和皇兄告狀,讓他不要和你走,和你走了會像我一樣被欺負。”

螢不想理他,剛才覺得泉已經是個大人的想法統統被他收了回去。

“說起來,這三年你又見過光皇兄麽?”

螢看了東宮一眼,見他平靜如初,只道:“路過須磨時,曾見過一面。面容倒無多大改變,性子上著實沈穩了不少,只是……頗有些沈郁的模樣。”

泉輕輕嗯了一聲,卻也不理會了。

“我雖無立場理會這件事,但光確實是有真才實學之人。若你覺日後動行吃力,不如召他回來。想來他很樂意幫你。”

“這件事我會考慮,”東宮的神色淡淡地,並不讓人知道他是怎麽想的。只見泉轉過頭兇巴巴地瞪視著螢,“還沒走呢,不要想著交代好一切就跑!最起碼一個月,否則我就告訴大臣們是你攛掇皇兄陛下退位的!”

螢似笑非笑地掃了他一眼,大意是若我想走,你攔得住麽。氣得東宮直跳腳,拉著他就往朱雀那邊跑去,嚷著要朱雀評理。

朱雀被他嚷得直頭疼,蒙著頭想裝沒聽見。泉滾在地上耍賴,扒著朱雀的腰不放。被旁邊的螢宮拎住領子往旁邊丟。東宮氣不過,轉身纏住兩人徹徹底底地鬧了起來。

這之後,陛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宣布退位,同日傳位給了東宮。在大臣們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,與螢宮殿下一起,輕車簡騎出了禦京。

這路上風景如何美妙,吾等久居偏隅只能哀嘆文筆拙劣盡不能詳述。然,當年螢宮殿下送與當年還是東宮的朱雀的那幅廊下追音圖猶在——

那青空遠景,笛音輕饒,

便是誰來都再也打斷不得了

……

——正文完——

作者有話要說: 明天有番外放出!大家追文辛苦了!

還有一些話想說,還是等全部寫完再說吧!

親親,晚安,麽麽噠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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